Philhellene

聊两毛钱阿帕(其实也不只有阿帕


若干年前读到一些关于伊利亚特的analytical commentary,部分理论或者假说属实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当然也不是特别幼小),其中最震撼的,当属帕特洛克罗斯为原创人物的理论。这部分学者认为,帕这个角色在荷马之外的特洛亚传说系统中存在感微乎其微(更极端的认为不存在),而《伊利亚特》赋予他的故事线,也就是帕特洛克罗斯-赫克托耳-阿喀琉斯这一个链条,其实来自其他英雄诗系中阿喀琉斯与其他角色的故事,赫克托耳对应门农,帕对应的是涅斯托尔之子安提洛克斯,阿喀琉斯是为安提洛克斯复仇而追至特洛伊城下杀死了门农——而这条线被平移给了帕特洛克罗斯。

……认真的吗?这合理吗?

呆住.jpg

后来我成熟了(?),了解到这些观点背后存在着学术史中的派别争锋。大概对古典文学稍有了解的人,都听说过“荷马问题”,最简单的说,它所质疑的就是,荷马是谁、荷马真的存在吗、荷马是不是一个人,这类真实性问题。很自然地就能看出对它的回答会分成两派,不过经历一百来年争论,其实无论站在哪个立场,在荷马史诗来自更源远流长的口传文学传统这一点上,也算基本达成共识。但关键是,是否存在【一个】对流传文本发挥了决定性影响的诗人?我在懵懂无知时读到的研究,后来才知属于所谓的新分析派;分析派的主要方式就是从荷马史诗文本中“分析出”那些来自其他传说的、以及其他传统(比如埃及、近东)的部分,新分析派则在此之上,提出荷马史诗正是对来源驳杂的传统文本进行创造性的整合,强烈的作者意识使得荷马史诗成为了新的故事传统。

我想这类似于三国演义之于整个的三国故事传统,它来源于正史,来源于民间传说,来源于戏曲或其他文本,最后集合于罗贯中的创作,或者说罗贯中的编撰。

但是在帕特这个事情上,新分析派走得非常远。再拿三国演义举例吧,我们知道诸葛亮是演义塑造出的最深入人心的形象,演义广泛吸收了各种原材料,创造了大众认知里的诸葛亮,这个形象与真实历史人物存在距离,两者不能划等号。但是你不能据此说,在演义之前,作为文学形象的诸葛亮也不存在(又不是孙尚香。而新分析派的结论大概就类似,诸葛亮完全就是罗贯中的创造。

这其中有个附带问题是赫克托耳。因为赫克托耳在阿帕故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新分析派就也认为,赫克托耳也是荷马原创。要破这个论点所需要的证据是,赫克托耳还出现在伊利亚特之外的神话传说中,比如,在文字和图像中能够发现赫克托耳做了伊利亚特里没有说他做的事。这不难找。瓶画里描绘过特洛伊罗斯中了阿喀琉斯的埋伏,而赫克托耳前去增援的场景。这一段战斗场景发生在伊利亚特的故事起点之前。另外,还有些说法提到,赫克托耳是阿波罗的儿子==anyway,赫克托耳是一位前荷马的人物,他不是荷马的原创,这个是肯定的。可能真正的问题在于,属于赫克托耳的故事,是否是荷马原创?

从目前的材料看,至少部分属实。在更早的传说中,阿喀琉斯把活着的赫克托耳捆在战车后面,绕着特洛伊城墙拖死了他(因为早期瓶画描绘的是脸朝上,表示赫克托耳此时还活着),而伊利亚特里面,阿喀琉斯是杀死了赫克托耳后,把他拖在战车后面羞辱尸身。这是一个对于伊利亚特故事而言很重要的改动,因为普里安来赎回尸体的情节对于阿喀琉斯的个人塑造极为重要。另外对于赫克托耳本人来说,他在城墙上与妻子儿子的诀别是史诗中最温柔和悲伤的部分,这样的手笔确实不见于更早的传统,而是一个典型的荷马时刻。总的来说,作为英雄的赫克托耳一直都存在,而作为唯一好男人的赫克托耳可能只存在于伊利亚特中。

这个理解是否适用于帕特洛克罗斯呢?首先,说帕特只存在于荷马史诗里,这不是事实。很明显,在《塞浦路亚》等英雄诗系中,帕特确实有出现。当然这里有个延伸问题是荷马史诗和英雄诗系的关系,远古观点把部分英雄诗系挂在荷马名下,近古观点认为英雄诗系产生于荷马史诗的影响之下,前者已经被叉出去,后者还存在一定争议,现在不少学者认为英雄诗系与荷马史诗共同构成了特洛亚传说体系,在前八、七世纪甚至前六世纪上半叶,它们都平等发生影响,有些可能比荷马史诗流传更广。这个问题太复杂我就不谈了,跟帕特问题相关的层面是,如果塞浦路亚等英雄诗系是受荷马史诗影响而产生,那就不足以证实他是荷马传统之外的、本来就有的人物。

此时提供帮助的是瓶画。比如那个著名的阿喀琉斯为帕特包扎的瓶画,在《伊利亚特》中根本查无此事,艺术家显然依据的是伊利亚特之外的故事,而且这故事广为人知。据一些学者考证,品达的一首颂歌提到了远征特洛伊之前阿喀琉斯参与的战斗,也就是征服透特拉尼亚,而品达也明显点出了与阿喀琉斯共同战斗的人正是帕特。那么也许,这次负伤就发生在这场已经在历史中湮灭的战斗中。



(btw其实从这个瓶画来看,帕阿无疑


但还不够。帕特这个形象早就存在、他是阿喀琉斯的好盆友、他死于赫克托耳之手,都不难证明,不过新分析派的核心论点在于,就像一开头提到的,帕特的故事移用了安特洛克斯的故事,而荷马利用古老的故事线重新塑造了一个帕特,而这个帕特是阿喀琉斯的翻版,他在故事中的意义是映射(或者预演)阿喀琉斯之死。

……可以先嗑一会儿倒是

简单总结,新分析派认为荷马用传统中的其他情节原创了一个帕特,而这个帕特是阿喀琉斯的影子,这最为显著的体现在争夺帕特尸体的战斗和帕特的葬礼竞技会,它们投射的是争夺阿喀琉斯尸体的战斗和阿喀琉斯的葬礼竞技会,后两者在荷马之外的传统中广泛存在,但是伊利亚特却没有描述它们:伊利亚特只描述了影射着阿喀琉斯的帕特。死亡并未到来,但是死亡显现在每一刻,并且逐渐逼近,这种无可逃离的感受在双重叙事中可以得到更好的展现。

他们的相似性在荷马史诗中确实可以找出不少佐证。帕特出战时的战功,比如杀死萨尔佩东,与Aithiopia(埃提奥皮亚/埃塞俄比亚)中描述的阿喀琉斯杀死门农的过程很相似,而关于帕特具体武功的描述,只见于伊利亚特,这很有可能就是荷马基于阿喀琉斯故事的改写。他们的死亡过程也很相似:都死于特洛伊城墙下,都是被人和神联合杀死,在被杀的过程中阿波罗都起了作用,等等。最为突出的就是争夺尸体的战斗,在伊利亚特里,争夺帕特尸体的战斗进行了一整天,同时伴有宙斯降下的迷雾,而从奥德赛里的叙述看,争夺阿喀琉斯尸体的战斗也就进行了一天,也伴有暴风雨。还有一点是,在伊利亚特里,有一个特洛伊方的某某用皮带栓住帕特脚踝,试图把他拖走,这时埃阿斯上去杀死了该炮灰,抢回帕特尸体——但是瓶画指示出另一种当时存在的叙事:埃阿斯杀死了二号炮灰,他所试图拖动的其实是阿喀琉斯的尸体。很有可能荷马也是把这一处原本属于阿喀琉斯的细节挪到了帕特身上。

至于说帕特葬礼,这个可能是比较传统的情节构成,同时也是预演中的阿喀琉斯之死的自然延续。有个观点是这样,以帕特在传说中的地位看,他似乎还没有重要到如此浓墨重彩的描绘葬礼竞技会——除非那其实是阿喀琉斯的葬礼。在若干的小细节中,几乎也随处可见两人命运被有意叠合。帕特披挂着阿喀琉斯的铠甲、带着阿喀琉斯的神马出战,似乎也在暗示着帕特将奔向阿喀琉斯的命运,他也像预言中所说,在特洛伊的战场中赢得荣誉并丧失生命;这个预言同时显现在了两人身上,而阿喀琉斯在将自己的“武力”交予帕特的时候,也将命运的诅咒交予了他。

……我感觉他们太会嗑了

再简单总结一下吧。新分析派的某些观点不堪一击,比如赫克托耳和帕特在荷马之前和之外不存在。新分析派关于形象重塑的观点更有价值,不过需要考虑到荷马史诗的叙事和其他英雄诗系可能只是平行关系;即使,帕特的故事有早期版本,但是在伊利亚特中,它获得了全新的意义,即映射阿喀琉斯的命运。

不过还是有点不爽的是,怎么帕特全部的意义就在于映射阿喀琉斯呢?虽嗑但不足。不过现在我觉得这个问题是这样的,又多读了些新分析派的研究后,发现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是阿喀琉斯的映射,于是我释然了。举个简单栗子,比如狄奥墨得斯,希腊一方武力值no.2,在阿喀琉斯拒战后可以说是中流砥柱,但后来他脚受伤,就被认为用来映射阿喀琉斯之踵。我觉得这个就过分了,咋不说菲洛克特特斯呢,谁还没个脚伤呀。我看到有个学者的反驳就很在理,他提到,阿喀琉斯拒战在特洛亚传说体系中可能发挥了一个情节触发的作用,也就是在此之后,其他的希腊勇士们可以获得自己的高光。这个高光不必跟阿喀琉斯有关,因为演唱本就是一段一段的,比如一个观众坐下来,对吟游诗人说“我要听一听英雄狄奥墨得斯的故事”,难道这个诗人会从阿喀琉斯的愤怒唱起吗?这不科学。所以所以所以,帕特得到更完整的刻画,与在阿喀琉斯之后出场的其他英雄并无两样,他只是多出了与阿喀琉斯紧密的感情线,哦不命运线。这使得伊利亚特成为了结构最为紧凑的史诗。



这个p话博本来还只发图,现在竟然越写越长==

评论(10)
热度(136)
  1.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大西地 | Powered by LOFTER